夏尽秋来,秋末冬至。几场雪后,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水青石阶浸过冰雪,色泽更是翠如苍玉。

  朱槿只着了夹衫,小棉比甲早就脱掉了,身上热气腾腾,小脸绯红,稍带着些许轻功,一步跳两层石阶,眼见还有五层石阶就到了观中位置最低的占星阁前,一提气,身轻如燕掠了上去。

  站在阶顶,她得意地嘿嘿低笑。这轻功么,用她所掌握的科学原理还真解释不清,或许是某种发挥人体潜能的失传知识,能让人跳得更远,跑得更快。估计现在的水平能去参加奥运会跳远了,再练下去,岂不成超人了?只是逍遥游自从一个月前学会后,她还没敢试过,一旦掌握不好,撞到墙上头破血流怎么办?

  “小师妹,今天练了几趟了?”傅倾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递过来干净的手帕,示意她擦汗。

  “第五趟完了。正好休息一下,换了衣服可以去欣赏一下雪景。”朱槿擦了擦汗,昨晚雪下得极大,今晨才停,听闻山上有几处观景极佳,所以她正想一会去找傅倾辰带她去逛逛。毕竟这几个月挺辛苦的,又没个周六周日放假休息一说。

  “雪景不急,后天是腊月十五,晚上月圆,我带你去看逍遥八景中的‘巨峰水月’,届时月出海上,雪月争辉,那才叫一个美字。”傅倾辰笑得很神秘,“这段日子很用功,想不想放松一下,下山去看看?”

  朱槿瞪大眼睛,开玩笑么,自来明代后,一直待在崂山上封闭式训练三个多月,除了来时沿途休息停留,她可是并未真正体验过民间的生活。傅倾辰现在居然说要带她下山去看看???

  “去!当然要去!”朱槿兴奋地大喊,下意识地抓住傅倾辰的衣袖,似乎生怕他是在开玩笑或者偷偷溜掉似的。可她转念一想,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山是去做什么?师父同意我去吗?”她可没忘记这是兵荒马乱的明末,也没忘记自己还没有能力自保,更不想牵累傅倾辰受罚。

  傅倾辰轻笑:“看你有时候胆大妄为,这时候倒又仔细起来。没有法宗同意,我敢私自带你下山吗?马上就要过年了,买办要下山采买年货,师父要我随行督办,法宗看你最近修习辛苦,给你放两天假,要我带你下山一起采买,也捎带让你体验一些民间日常生活。”

  朱槿笑了起来:“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他是怕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百姓疾苦,让我休息兼学习另一种知识了。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傅倾辰把她手中沾了汗的手帕取回,仔细叠好收起,方才说道:“你去漱洗一下吧,午饭过后我们就下山。要采买年货的蒲家村在山下五十多里外,坐马车要傍晚才能到。晚上让店家准备好货,明天上午集中采买,中午返回,晚上回来不耽误带你去赏景。”

  朱槿惊奇:“五十里路要一下午时间?骑白鹤不是很快的吗?”

  傅倾辰摇头:“世间飞禽千万,但你可曾见过能骑乘之类?这些骑禽本是仙种,极为罕见,非法力高深兼有缘者不能得。观中弟子有飞禽者十者不过一二,岂可做驼货这种粗笨的活儿。我也不会乘鹤下山,我们都要与买办一起乘坐马车前去的。”

  朱槿顿时明白,飞禽珍贵,只可用来客运而不是货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一路小跑夹带着轻功,真可谓一溜烟儿去了。

  傅倾辰看着朱槿迅速消失的背影,只是轻轻挑了挑眉梢。时不时瞻仰到朱槿不拘小节之举,他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位县主与稳重无缘的举止行为。以前与宁阳王毫无接触,看来这位郡王为人极为开放,对独女的教育也与众不同,所以才能培养出这样活泼爽快的女儿。

  虽然身为郡王之女,但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朱槿哪里有丝毫的宗室贵族之教养?她这厢沉浸在兴奋之中,哪知傅倾辰那里心思百转。回了住处,匆匆用山泉水洗浴过,打着寒颤换了厚重点的衣服,准备了一小包随身用品,连跑带跳赶去与傅倾辰等人会合了。

  逍遥观千年教派,在崂山经营已久,所以历代帝王都将崂山及周边作为逍遥观封地赏赐至今。山下村落可以说都算是逍遥观的佃户,村民以山下的田地、山上的林产以及海上的渔业为生。观里只收取少量的租金和一些产物以供自用。所以佃户轻松,观里也基本能自给自足,皆大欢喜。因此下山途中,遇到的猎户、农夫等人对逍遥观的马车无不恭敬致意或殷勤招呼。

  朱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师兄,虽然山上田林、山下海产能满足观里的吃穿用度,可总有一些额外的开销是免不了的,观里如何赚钱养活这么多人?靠皇家的赏赐吗?”

  现代人总是喜欢考虑经济问题,可一位县主居然会关心这个,不免令傅倾辰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你有没有发现观里医门弟子很少?因为大部分出师的医门弟子都不在观内。逍遥观的医术四海闻名,为造福百姓,医门在许多地方都开设了半慈善性质的医堂‘逍遥堂’,总会有一小部分赢利,全国各地的医堂赢利,以及山上物产的收入,足够养活观内所有弟子,毕竟修行之人生活朴素寡欲,消费不多。”

  身为官宦子弟,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明朝皇室宗亲生活之糜烂腐败是全天下无人不晓的,初见朱槿时,她一身华贵服饰足以换取全观弟子每人一套夏装了。他暗自苦笑,自家老子是兵部尚书,生活之奢华也比郡王家差不到哪去。可怜这天下百姓疾苦,血汗皆被权贵层层剥削去。逍遥观附近的百姓安居乐业,相比别处,差不多可算是幸福了。这些事情,年纪尚小深养闺中的朱槿又怎会晓得,所以他也只是点到为止。

  马车因是拉货的车,车厢宽大简陋,所以四面透风,朱槿因先前活动发热,所以穿得不多,此时感觉到了冷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傅倾辰从包里取出一件镶着貂毛的厚披风给她裹上,“忘了提醒你坐车会冷,我这件从家里带来的披风倒还干净,你先穿着,下了山离开海边,风没那么大,会好点。”

  这怕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吧。傅倾辰早就修炼有成,岂会畏寒。朱槿心生感激,这人,也太细心体贴了。紧紧裹着披风,暖意渐生,又是午后,朱槿竟沉沉睡去。

  被傅倾辰叫醒时,朱槿才发现自己非常能睡,居然一路睡到了蒲家村。

  冬日天短,此时日薄西山,风起云昏,所以群山环抱中的蒲家村也略显萧条,没有朱槿想象中那样热闹。一条碎石主道贯穿全镇,主道两侧的商铺半掩门窗,招牌在风中瑟瑟招摇,往来的百姓无不捂紧衣襟,行色匆匆。

  朱槿有些失望,这里远不如从金陵回崂山时路过的江南小镇繁华,但毕竟这里是北方乡村小镇,又是寒冬腊月,有这样的状况可能是很正常的。

  马车在一家“迎宾客栈”停了下来。朱槿疑惑:“这么早就要住店?不是要去联系商铺准备采买的年货吗?”

  因燕赤霞明令观中不得称朱槿的宗室称号,所以已经掀开帘子在外面等候的买办只是恭敬回答:“姑娘,现在去商铺那边只是提供采买单子,商谈货物品质、数量等许多琐事,又快到了商家关门盘点的时候,铺子里人多事杂,乱得很。客栈这里是常来往的很是可靠,已经准备了干净房间和膳食,姑娘先住下休息一下,想知道采买的事,明天一早再与我们一起前往也不迟。”

  朱槿望向傅倾辰,见他点头,于是就下了车,与迎过来的客栈伙计进了客栈,傅倾辰等人自去按计划订购年货去了。

  简单吃过晚饭,傅倾辰等人还没有回来。朱槿待在房间里气闷,跟伙计打了声招呼,提了盏灯笼,离开客栈出去散步。

  客栈一侧的小路走到尽头,居然就到了镇外,四面是开阔的田野,阡陌交通。麦苗蜇伏在厚厚的积雪下,黄土与白雪混杂着,在冬夜昏淡的月光下透着一种无言的凄凉。

  风停了,但气温极低,好在脚上穿的高筒毡靴极为暖和,朱槿向前迈出一步,靴子陷进了积雪中,发出“咯吱”一声。她又向前迈了一步,寂静的夜里,踩踏积雪的声音格外清晰。她一步步专心踏着雪,乐此不疲。

  这其实没什么好玩的。朱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环境中,玩这种小孩子都不屑一顾的游戏。或许因为压抑太久,这一刻很单纯很放松;或许因为这个寂静的环境很适合飘泊在这个孤独的时空中孤独的自己;又或许仅仅是因为生长在城市中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野趣。

  不知几时,一团团白雾翻滚着围拢过来,待朱槿发觉时,迷雾茫茫,已经宛若实质般将她裹住。雾气中有种淡淡的腥气,贴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种粘腻的感觉,虽然只是气体,但四面八方地稠密包裹着,令人在心理上喘不过气来。

  她有点着慌,现在完全不知自己在哪里,毕竟来时漫不经心地沿着田间阡陌随意行走,根本没辨方向,完全不知要向前走还是向后退。现在迷雾中别说找不到回去的路,行差踏错一步,或许就会跌进田中扭伤脚踝。

  灯笼里蜡烛的光幽幽惨惨,要垂至脚下才能辨出田陇。朱槿试探着走了几步,又想,这田地再大,笔直前进也有尽头之处,不如直行到头,是死路就回转,没准会通向大道。

  走了约莫四五分钟后,前方突然有光芒一闪,朱槿调整方向望去,发现那光芒虽暗,却很稳定,似有人家。心中大喜,立刻摸索着向光亮处寻去。

  田陇到了头,果然连接着一片平地。光亮处雾气稍淡,可以看到是一间小庙,没有庙门,所以堂上的油灯发出的幽幽光芒可以直射出去,将朱槿引导过来。

  庙极小,大约二十平方米左右,但看四壁的墙面和中间的条几都极新,似是新建不久。供奉的泥像是个白须老者,披挂着开始褪色的红绸布,似是山神土地之类的小神。地上却很污秽,破布碎骨烂叶东一堆西一摊,还有种很刺鼻的腥味。

  朱槿目光一转就想退出,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人很突兀地从雾团中走了出来,堵在了庙门口。

  来者完全看不出年龄,身材高大佝偻,皮肤漆黑,一张极长的马脸,嘴唇厚实,身上不知穿的什么东西,像是东披西挂了一堆碎布。

  朱槿努力想从来者那还没绿豆大的眼瞳里找出智慧之光,挣扎着有礼地问道:“大叔,请问要回蒲家村往哪个方向走?”

  长脸汉子噘了噘嘴,不知嘟囔了句什么,见朱槿一脸不解,突然向前猛地迈了一步。

  朱槿吓了一跳,庙里地方狭窄,那人一步迈进来离自己不过两米,已经越过朱槿心理极限的安全距离。她一紧张,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左腰间剑柄上。

  那人视线也飘了过来,见到朱槿腰间木剑,嘴唇掀了掀,又退了半步。他似乎重新打量了朱槿几眼,这才抬手向神像的右侧指了指。

  右侧有个小门,拴着木闩,不知通向何处。

  朱槿深表怀疑,自己来时方向正对着庙门,回去的路会是庙后?她再望望那汉子,见那汉子似乎不怀好意瞄着自己,在门与人之间选择了一下,决定还是去开那扇门好了。

  门闩一拉即开,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令朱槿一窒。她探头向外一望,顿时愣住。

  雾气早已散去,小庙背倚群山,后面是约两三亩大的山坳,香气正是自遍布山坳的花海而来。

  这种不知名的山花花朵极大,像放大了两三倍的马蹄莲,在月光下看去似是大红的色泽。香气吸引了许多巴掌大的巨蝶,在花海上空盘旋飞舞。

  这些蝴蝶也极其美丽,五彩斑斓的翅膀上布满了鳞粉,映着月光闪烁出极其炫丽的荧彩,随着它们的舞动,鳞粉飘落,在空中流光溢彩,营造出了一种极为浪漫梦幻的氛围。

  朱槿情不自禁挪动着脚步,靠近了花海。那花果然是血红般的艳丽,单株单花,既大方又妖媚,而且这么艳丽的色泽居然还有这么浓郁的香气,在自然界也是比较少见的,怪不得会吸引这么多漂亮的蝴蝶。

  蝴蝶也不畏生,居然全飞了过来,围着朱槿团团飞舞,胆大者甚至落到了朱槿的头顶、肩上。它们身上的鳞粉也随之洒落朱槿一身。朱槿惊喜地伸手去拂弄蝴蝶,它们忽闪着避开,上下翻飞着,仍然围在朱槿身边。

  朱槿突然腿一软,差点摔倒。她站稳了,却发现眼前的花海在剧烈摇晃甚至产生了一种蒙太奇般的光影效果,她定睛一看,花海还是原来的样子,再眨眼,花海又在剧烈摇晃。不,她已经有些不太清醒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不是花在晃,是自己在晃。

  那令人窒息的花香还是那蝴蝶身上的夜光鳞粉有毒?朱槿在昏倒前仅存的理智分析出了两种可能,但仅此而已,她脚下被什么拌到,颓然摔倒在了花丛中,眼前最后的映像,是一个半埋在土中只留一双空洞双眼仰望着她的骷髅头骨。

  附近硕大的花朵齐齐向上喷出了深红色的粉末,如谁家闺秀打破的胭脂盒,沸沸扬扬笼住了朱槿周身偌大的空间。那些蝴蝶似乎畏惧这种粉末,振翅远离,群聚在山坳角落处,凝而不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深红色的粉末落地即变成了极其微小的虫子,口器、足刀锋利,目标明确地向着朱槿爬去。

  那长脸汉子此时站在门口,冷冷望着这一切,似乎熟似无睹,只是厚重的唇翕张着,几缕粘液从嘴里流出,一直涎到了下巴。

  九天之外,虚无飘渺之境,玉皇大帝惊讶地望着这一切:“她怎么这么快就遇到了危险?要是……”他没再说下去。

  如来佛祖有点烦恼:“才这么一会,她就出了岔子。没有自保能力就到处乱跑,看她造化了。不过这点小精怪,应该不至于吧?”他的语气也有些迟疑。

  他又瞪向丰都大帝:“还有你,怎么搞的?为什么她还残存以前的记忆?搞个‘轮回’你都不彻底,她以前的记忆绝对会影响她这世的行为,如果破坏了她这世的任务怎么办?”

  丰都大帝有点心虚:“开天辟地以来,这种事毕竟也是第一次,我手下的儿郎们经验不足,才出了这样的岔子,你就别埋怨我了,想个补救的法子才是真的。她存在以前的记忆,不信鬼神之说,又这么肆意妄为,的确容易出危险。”

  如来佛祖冷哼一声:“事成定局,她这里是无法更改了……”他又迟疑了一下,转问玉皇大帝,“要不……让盘古真身归位?”

  玉皇大帝顿时来了精神,一脸期盼的表情:“现在倒也是让盘古真身归位的好时机,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牵泮会让这世的结局走向何方。”

  如来佛祖再度冷哼:“你别想得太美,虽然十世轮回结局早定,但朱槿残存的记忆却可能改变这一切。她会如何谱写这个结局,现在已经完全成为未知数了。”

  他瞥向丰都大帝:“迅速令盘古真身归位吧,这次不要再出错了,否则真要毁天灭地了!”

  玉皇大帝微笑:“佛祖,你也别太过忧虑了。要知道我们将她送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让她自由选择,开创一个新世界吗?让盘古真身归位,也只是起到引导作用。要知道她有自己的意志,即使是盘古真身也不可能左右她的。”

  如来佛祖一声叹息:“但愿如此吧。”

  玉皇大帝又抚着下巴沉吟:“其实毁天灭地也不是坏事,全部推翻了重塑一个新世界也是可行的……”

  如来佛祖和丰都大帝同时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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