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虽然山上古木葱郁，但一路行来，朱槿还是出了身薄汗。白衫虽然是夏布所制较为透气，她仍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段细白的小臂。
“这孩子太瘦了，得养肥点才成。”看着自己那细嫩的手臂，暂住在这十三岁肉体里的二十三岁灵魂有点看不过去了。
傅倾辰还在带她参观观内建筑，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正待询问，突然停下脚步，恭敬地向前方一揖：“法宗。”
燕赤霞不知几时过来的，正站在上方石阶上，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傅倾辰翩然离去，留下朱槿独自面对燕赤霞。她有些好奇，也有些期盼，不知道这仙人之姿的“小”师父要做些什么。
燕赤霞目光有些悠远，似在凝视朱槿，又似穿透了她，凝聚在虚空的某处。这种凝望持续了没多久，燕赤霞就回过神来，向她招了招手：“不用拘谨，过来。”
在半山腰的凉亭里，山风回荡，清爽宜人，燕赤霞衣袂翻飞，更似欲随风而去。朱槿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镇定下来后，反倒开始有心情欣赏燕赤霞的绝世风姿了。
“逍遥观共分两门，想必倾辰已经对你说过了。法门主修法术，医门主修医术，通常来说，二者不能兼修，毕竟穷人之一生也未必能精通一门。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想学哪种？”
朱槿对于燕赤霞的发问毫无犹豫，立即回答：“如果必须二选一，那我选择法术。”
她自知没有那样的耐心和细心去学习复杂浩瀚的中医之术，那么相对而言，法术好歹是明确了然的。只是人类都登上太空了，谁还相信这世上存在什么法术呢？神仙？妖鬼？有谁能证明这些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表面上还保持着恭敬的态度，但内心里朱槿是极其不以为然的。要是燕赤霞教些什么天灵灵地灵灵的符咒，挥舞木剑喷狗血撒朱砂，朱槿发誓自己绝对要立刻跑路。
“你认为学法术有什么用处？”燕赤霞的问题令朱槿愕然。她立刻背出标准答案：“斩妖除魔，保护天下苍生。”
燕赤霞摇头：“我想知道的是你内心中真正的想法。”
朱槿从善如流：“天下并不太平，我认为学了法术，最重要的先是自保，然后才有能力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谓法术只是一种手段，在好人手中运用，就是除暴安良的利器，在坏人手中运用，就是助纣为虐的工具，所以学法术不在用于何处，而在于何人使用。我自认本心良善，所以学到了法术，会根据情况判断是否使用。这就是我的看法。”
燕赤霞笑了，那一瞬间，似乎山风都因为他清俊的笑容而停止下来。朱槿不由走神，暗想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气度，在现代是再也见不到了，想必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物吧。
“我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唯有你的回答是最唯心最利己也是最实在的。”燕赤霞话题一转，“既然你愿意学习法术，又有自保的前提，那么我先教你学习五禽戏和北冥神功，前者可强健体魄，后者是增强法力的心法。待这二者小成，再教你轻功和逍遥游。”
“逍遥游？”朱槿不解。
未见燕赤霞有什么动作，朱槿视线中似乎只有一道平直闪过的白影，燕赤霞刚才还在凉亭内，此时已站在十几米远处，飘飞的衣袂和遮膝此时方才垂下。
“这是一种无视眼前障碍的遁术，可以身随心动，遁到自身法力极限之远处。别说刚才我面前只是凉亭的护栏，就算是一座山崖，一样可以遁过来。”
朱槿瞪大了眼睛，神功！这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神功呀。传说中，《聊斋志异》里的崂山道士学到的穿墙之术，可不就是这逍遥游吗？这神功如果学会，天下再大，又有哪里不能去呢？就算是铜墙铁壁，银行金库也可以去得了……
朱槿越想越乐，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种貌似猥琐的表情。
燕赤霞咳了一声，轻轻说了一句：“我观中弟子虽无甚深规戒律，但作奸犯科者，虽远必诛。”
朱槿笑容一滞，顿时扬眉正色，作恭敬状：“师父教训的是，弟子铭记在心。”
朱槿的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表现在脸上，燕赤霞着实好笑，心下叹气，“你每日的功课安排，找倾辰去领吧，从明日开始正式授你法术。”
从傅倾辰那里，医宗和两位长老都知道了朱槿的课程安排，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上午五禽戏及体魄锻炼，下午北冥神功，晚饭后文化功课，没有涉及到实质上的法术教授，就算朱槿天资过人，修炼得法，也好比只让人拥有绝世内力，却不会一招半式。
“790，791，792……”朱槿背着双手，双足并拢，一层层向上跳着石阶，腰间带的水袋还叽哩咣啷作响。
早上六点多起床后，燕赤霞教授了五禽戏二十四式的前四式。招式不难学，但想用来打人也是万万不能的。燕赤霞说得很清楚，五禽戏的用途就是舒筋活血，将人体的柔韧度与反应能力发挥到巅峰状态。所以朱槿就算是很轻而易举学会了招式，每天除练习五十遍五禽戏之外，还要从山下迎宾碑处的石阶起点到九天应元殿石阶终点跑五趟，这个原因，燕赤霞原话是：“逍遥观出师的方士，如果在斩妖除魔时，还没有耗尽法力，却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才叫人笑掉大牙，而且这也是修习轻功的基础。”
朱槿是个不做而已，要做就要做好的急性子。除了想让自己这具新身体更加健康之外，
时局的动荡以及对于未来的不确定都让她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存在的危机感令她不得不掌握任何增加自己生存机会的能力。所以燕赤霞的要求，在她这里变得更加严格，由跑山路变成了跳山路，增加自己的肺活量和腿劲。
“嘻……”身边路过的三两结伴背着药篓的青衣女子捂着嘴偷笑，又转进了侧面的盘山小道。
要不是脸色已经绯红，朱槿估计自己老脸要更红了，这样运动固然效果会很好，不过在这时代的人看来，姿态不太雅观也是必然的。跳到第1000级台阶时，她停了下来，歇了几分钟，衣衫早就被汗浸透，在树荫下被山风一吹，有着说不出的舒爽感。
在八月的上午，做这样的剧烈活动，她也不敢太过分。石阶一共1830层，先前试跑了一次，按照这时间，这次跳完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三次，还是继续跑路吧，毕竟欲速则不达，刚开始自己还不是铁人三项全能冠军，不过总体情况比朱槿原来预料的要好许多。这具身体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孱弱不堪，能坚持跳完一次石阶还没有中途累趴下很让她喜出望外了。
午饭的钟声敲响时，朱槿才刚刚跑完第五趟。虽然是跑跑歇歇，但仍然喘得像条狗一样，就差把舌头也吐出来了。一身衣衫更是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粘粘地贴在身上。这样子实在没法见人，所以只好先回住处洗浴更衣。
逍遥观占地极广，所以观内弟子居所也极其随意。有三两好友同住在一个院落里的，也有喜欢清静的弟子独门独院的。紫竹林地如其名，在巨峰东簏大半山腰处散生着数顷紫竹，翠叶紫茎，绮丽挺拔，凉风习习，竹叶哗哗，是法门弟子居住之处。因朱槿身份特殊，所以虽然是新晋弟子，还是在紫竹林的外围辟了一处单独的竹屋院落给她。
朱槿捧了干净的衣物，去女弟子专用的浴池。从山上泉水引来的活水，两段都有出入口，满满一池，随引随流，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天然冷水，朱槿不知冬天要如何熬过去，不过在这时候，待身上汗水消去，再泡进一池冰凉清爽的泉水中，那种舒爽劲，令她满足地重叹了一口气。
午后烈日流火，老蝉隐藏在竹叶后面，声嘶力竭地发泄着自己的焦躁。流水潺潺，节律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
朱槿呆呆地瞪着围拢池畔的竹篱，身体得到了放松后，大脑却开始活跃起来。
虽然现世中对于明代的了解，大半源于历史课本，又大半还给了历史课本。但一些常识还是能记住的。清军是1644年入关，明朝末代皇帝崇祯帝朱由检是在此之前自尽的。现在的皇帝年号万历，虽然不知其具体在位时间，但似乎是在位时间很长，但无论有多长，今年已是万历四十二年，离这个皇帝的统治结束不会有太久了。在兰若寺见过的皇长孙朱由校不知道最终有没有即位，但既然名字与崇祯帝朱由检是同序的，那么可以肯定是与崇祯同辈的兄弟。
所以总而言之，现在，离大明江山的覆亡已经为时不远了。届时，无论是蜂拥而起的农民起义军还是八旗兵，都要令这天下动荡很长一段时间。这真是一个很麻烦的时间段，朱槿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穿越到这样的时空中来。
“如果能知道现在的公元历就好了。”朱槿沮丧地自言自语。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朝代的覆灭，尤其自己的身份还是这个朝代的宗室，即使她并没有多深的代入感，但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感觉舒服的事情。
山泉毕竟阴寒，在水里泡久了，有种彻骨的凉，朱槿怕伤了身体，急忙出来换好衣服。
重归艳阳怀抱之中，朱槿闭了闭眼，坚定了初时的决心：即来之，则安之。在保住小命活的自在的前提下，享受一下这千载难逢的穿越之旅吧。
“所谓修行，其实就是发挥人的力量，在修习过特别的方式后，将自然之元气化为己有。神仙有元神，修道之人有元魂，妖魔有内丹，三者殊途同归，都是法力凝聚的实体化。北冥神功听来非常高深莫测，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吐纳的法则，须存神定意，抱守三关者精、气、神也，若到心无动、神无思、气无欲的大定境界，则元魂小成。”燕赤霞谆谆教导，“你若每日将大定做到与吃饭睡觉一样自然，持之以恒，法力自会从有到无，等元魂初成，以后的修炼就会事半功倍。”
此事说来简单，夏日午后炎炎，朱槿尽管有午睡过，但一打坐未免就又开始昏昏欲睡。朦胧中突然惊醒自己的不专心而打算认真入定，但人的心思太多，大脑的活动太过活跃，真想做到无欲清静，反而因为太过刻意变得繁复。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朱槿明知这完全是自己的问题，但想这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大脑，她自认还不到那种高深的境界，所以一下午的时间，反复在瞌睡与思绪混乱中纠缠不休。 朱槿因刚入门，所以修行之处在太清殿偏殿的一处耳房里，燕赤霞将诀窍教给她后，无甚可指点，所以早就离去。待晚膳的钟声敲响时，朱槿沮丧地离开了耳房。
太清殿建筑群里此时出来了不少法门弟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因朱槿身份特殊，众弟子无人不知其所在，此时皆侧目而视，悄悄评论。朱槿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也懒得应酬，垂头丧气自顾着去吃饭休整，准备晚上的文化课。
晚上的语文老师居然换人了，朱槿惊讶地看着含笑而入的傅倾辰，转念一下又释然，京城有名的才子在此，燕赤霞岂会不加利用，毕竟燕赤霞法力高深，不代表八股文也做得好。
一想到八股文和那些子史经书还有古代女子要学习的《女诫》、《女训》什么的老八股，朱槿顿时头疼了，本来见了傅倾辰露出的可爱笑容也转眼变成了苦笑。
傅倾辰背着手，看着正襟危坐的朱槿，脸上笑意更盛：“小师妹不要紧张，法宗不是要你去考女状元。只是无论你身为郡王家的县主，还是逍遥观的方士，目不识丁可是不行的，总要接受一些基本的教育。不过想必你在王府中应该有授课先生吧，学过什么了？”
朱槿一阵紧张，天才知道这身体的主人原来学过什么，她有点结巴地说：“这个……我学过……”她突然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说：“父王曾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我只粗浅学过《三字经》，背是背不下来的，字倒是还识得一些，就是写得不好。”一句话，将自己对古文的完全不通以及繁体字的不会写、写不好，全部概括进去了。
这倒是似在傅倾辰意料之中。“法宗说过，小师妹能断文识字即可，不必苛求，既然你已有了些底子，那我准备的倒也算是合适。”他伸出手，将一直放在背后的一本扁扁的册子递过来，“这是我手书的《千字文》，因为考虑过小师妹的功底，所以用的是最普通的小楷。不知道小师妹喜欢临摹哪位大家的书法，我可以帮你寻找字贴。”
朱槿忙不迭点头：“可以了，师兄，太复杂的书法我更学不来，简单最好。”她急忙拿过《千字文》。
傅倾辰的字清俊秀雅，又透着几分平正稳重，倒是与他为人性格蛮为贴切。朱槿稍有点头疼，童年也曾习过一段时间书法，她本性活泼，极难坐住，所以书法半途而废，没想到穿越回来还是免不了这苦差。
耳房里文房四宝齐全，但朱槿并没急着提笔练字，“师兄，你是怎么做到大定的？我入定时不是睡着就是胡思乱想，你有没有什么诀窍可以教我？”
傅倾辰眉梢微挑，不答反问：“我听众师兄妹说，你上午是跳着石阶练习的，不知你一口气能跳多少层台阶？”
朱槿脸一热，讪讪地回答：“这身子骨太单薄，我热过身后，一口气最多也就能跳五十层台阶，就要歇一下。跳了一趟就已经是身体极限了，我现在还腰酸背痛两腿发软。”
傅倾辰点头：“这就是了，修习法术与锻炼身体是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你不可能一天就练到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也不可能一天就心无杂念进入大定状态。有的法门弟子用了数月时间才做到了大定，也只有人只用了几天。越心思单纯的人越容易尽快入定，七巧玲珑心的人反而会想得太多。”
朱槿点头：“我明白这个道理，就是静不下心，有些着急，所以才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快速入定的窍门。既然不能走捷径，那我继续努力吧。”
傅倾辰沉思片刻，又道：“在身心放松的情况下会更容易入定。入定并不一定非要如禅道那样枯坐。可立可坐也可卧，可室内也可室外。你如果嫌在屋里气闷，或许到外面走走，寻找能让你最放松的地方试试会好些。”
朱槿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嗯”了一声，这才低下头看书。
傅倾辰背着手，微垂着目，看朱槿虽然不太工整但很认真地书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朱槿写完最后一个文，吐了一口气。已经将《千字文》认真抄写了两遍，这也是作为现代人的她，第一次这么认真了解《千字文》的内容，所以极为用心去学习并认真临摹那些自己尚不会写的繁体字。待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傅倾辰不知几时已离去。在几上只留了一个字条：“抄完就去休息吧”。
迈着虚软的步子，揉着发酸的肩颈，从太清殿耳房回紫竹林自己的小屋，朱槿苦笑自己是披星戴月做苦工。
竹屋因在紫竹林外围，所以比较僻静，四周疏落着百来根紫竹，散布在几块圆润的山石之间。夜风徐来，竹叶摇曳，发出如波涛般悦耳的节律声。半空中下弦月初起，光芒极其清柔，真可谓：明月竹间照，清光石上流。
朱槿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竹叶清香的夜风凉丝丝地沁入体内，暗浮的焦虑似乎轻缓了许多。她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静静凝视流光碎影、风中流韵的竹林，片刻后，挑了块顶部较为平坦的巨石爬了上去。
环抱双膝，以头抵膝，朱槿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安静地蜷缩进自己的世界中。
“哗……哗……”竹涛有节奏的起伏着，朱槿调节着自己的呼吸，跟上这种节奏，“呼……吸……呼……吸……”
韵律的竹涛调节着紊乱的内息，沁凉的夜风抚慰着焦躁的心。朱槿渐渐沉静下来，呼唤由粗渐细，变得悠长绵绵起来。
燕赤霞站在竹林最高处，足尖似踩非踩着细柔的竹枝，身染银辉，衣带飘飞，清俊如仙。他静静观察着朱槿的一举一动，见她渐入佳境，纵身跃下竹梢，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湮灭于风中。
月渐沉，朱槿骤然睁眼，不知自己刚才是睡着还是真正入定，回神起来，当时无忧无虑，无喜无悲，心地空明清虚，倒颇有几份入定的征兆。现在神清气爽，可是身体却更加酸痛。她抬头望天，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离天明的起床时间为时不远了。
看来这里非常适合修习北冥神功，再说竹林遮日，即使是下午时分也不会太过炎热，朱槿大喜。管他能不能修成法力，这起码也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燕赤霞安排的三门功课中，最虚幻飘渺的一门功课有着落了！
所以朱槿满怀喜悦，跳下巨石，轻轻活动着麻木的四肢，返回自己竹屋小憩，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不断重复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