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堂】采薇（中）
一、广陵洞府已百年
你若是行走江湖的侠士，那么你就一定知道每隔几日便会出现的薇草。
而绯离这日要寻的，正是位于天姥仙山的一株薇草。这株薇草出现的地点和时间都是随即的，一般人眼中它与其他的薇草也别无二样。
然而绯离得了采薇翁的指点，加之她本身知道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所以当绯离经由薇草进入由法术构成的空间时，出现在她眼前人头马身妖怪都没有立即攻击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她围在了空地中央。
“我是绯离，各位姊姊可否通报你们主子一声，就说她寻了几百年的郎君现下有难？”绯离甜甜地一笑，朝好奇打量着她的妖怪们作了个揖。
“你进来时我便发现你了，我在洞府里待了几百年，也想了几百年，我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你却说‘我的郎君有难’？”
绯离循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个半人半马的妖物，抱着琵琶，身着红艳的衣服，面目长得极其好看，盯着绯离的眼神若有所思。她看似不经意地抱着琴，指尖也慵懒地搭在琴弦上，却浑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
绯离佯装无辜，道：“小广陵，你怎可忘记你和他的前尘往事？你不记得拔舌地狱的狐仙了么？”
她哪里知道什么狐仙？她不过是个道行不足千年的小妖精，不知何时起就被个糟老头囚禁在不知名的洞穴里。与她被囚禁在一起的还有许多与她模样相似的族人。
那老头说，她欠某个人类一份恩情，时机到了，报恩还情，她方记得被自己遗忘的往事，才能得到自由。老头还说，她一族本是神的侍从，因贪食被贬下凡界，遭受被人屠戮之难，直到改掉贪食秉性。
几百年了，从未有人破掉老头的阵法，她便也陪同自己的族人被一遍遍的诛杀，饱受频死之苦。难道这位姑娘便是那个她必须“报恩”之人?
见广陵在垂眼思索着什么，绯离不由叹了一口气，故作痛心道：“你忘记了他，倒是过得逍遥，可怜他在人间活得坎坷，日日都是提心吊胆。”
广陵不悦地皱起柳叶眉：“你打的甚么哑谜？你先说，你如何来到的这里的？”
绯离眯起眼睛，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从腰间取下一把折扇，右手轻握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我从采薇老儿那得到你的下落，不想你记忆尽失，真是麻烦！”
话音刚落，绯离已经扬起手中折扇，如风一般朝广陵袭去。
妖怪们还没来得及动，一道银光便突兀地闪现，绯离不疾不徐地挥手一档，一个回旋便止住了步伐。在她跟前的地面上，斜插着一枚黑气缭绕的翎羽箭。
一身软甲、面目俊朗的男人从苍鹰背脊一跃而下。
绯离拨开折扇掩唇笑道：“聂公子。”
来人正是绯离一行在金陵城偶遇的聂秋鹰。
“绯离姑娘，又见面了。”聂秋鹰微笑着一抱拳，人畜无害的样貌，给人一种翩翩少年郎的阳光感。
绯离嗤笑一声，露在扇面外的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他：“公子，一路跟着我真是辛苦你了，然而此处你不该来。”
“不辛苦。”捏秋鹰温文尔雅地笑道，“倒是姑娘的能耐不小，连采薇翁都能胁迫。”
绯离指尖一拨收起了折扇，她垂下眼睑嘀咕：“你管得太多，你的主子管得更多！”
二、我心如明月
绯离回到万妖宫时已是黄昏，同行的，还有一个含笑儒雅的聂秋鹰。
冷心月勾着琴弦看看绯离，再看看摊手示意和平友好的聂秋鹰，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本就诡异阴森的万妖顿时显得更加压抑可怖。
绯离心中万分恼火，但眼前是决计不能让冷心月误会了。虽然解释，那人恐怕一句都听不进去。她苦恼地紧咬下唇，朝冷心月靠了过去，不料冷心月眼疾手快地抬琴将她挡在了三步以外。
“公子……”绯离有些着急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除了聂承恩之外最恨的就是他，居然还让他出现在我眼前！”冷心月声音压得极其低沉，冰冷的脸上似乎更是黑了三分。
“公子，”绯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张开双眼时，脸上隐隐透出坚定的神色，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冷心月，道，“我心如明月，天地尤可鉴。”
“就算是这样，你的做法依然让人无法苟同。”冷心月神色复杂地看着绯离，没有言语，另一个粗犷的声线突然插了进来。众人抬眼一看，原来是洛昊空。他看也不看聂秋鹰一眼，径直走到绯离身旁，毫不犹豫地一掌拍了过去：“以前你再如何胡闹我也不管你，这一回你是想在老虎嘴巴边拔毛么？！”
绯离一个不慎被那一掌拍得险些站不住，她有些委屈地揉着肩膀，撇嘴朝洛昊空大声道：“洛大侠！洛英雄！我知道我错了！但人都带来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
聂秋鹰身份太特殊，不论是对冷心月来说还是对洛昊空而言，都是最好不见的角色。绯离内心激烈交锋着，终究还是领着聂秋鹰先离开了两人的视线范围。
待到走远，聂秋鹰脸上儒雅的笑容便逐渐消去，有如雕刻一般的五官显得冰冷而深邃。绯离撇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冷笑：原来你还是惦记旧情的。
绯离带聂秋鹰来万妖宫，说起来还是跟白日里见着的广陵妖有关。其实薇草的来源，跟一个说不上凄美的故事有关。只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大概十个手指头都能数清，明显绯离便是其中之一。
聂秋鹰之所以参合其中，正是受其义父聂承恩差使。而聂秋鹰本人对这个故事，知道的并不多。聂承恩命聂秋鹰趁此机会射杀冷心月，顺便将广陵妖擒下带回东厂。绯离的出现，让聂秋鹰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计划。只是偶遇故人，却是聂秋鹰舍料未及的事情。
当年瘦小的患难兄弟，如今成了相逢不相认的陌路人，真是世事无常。
绯离将聂秋鹰引到隐蔽的角落，脸色不佳地面朝他站定：“你想不想听一听‘他们’的故事？”
“我跟着你只是为了完成义父的嘱托。”聂秋鹰玩味地回她。显然，这个小丫头要甩开他虽然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另他意外的是，她居然完全不反抗，慢条斯理地任他在身后跟着，还将他带来了万妖宫，甚至带到冷心月跟前。究竟是太自信还是不识抬举？他承认他一时半会看不透这个小丫头的本事。那么就暂且这样明着监视她罢了。要杀冷心月，多的是机会。
“你义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他叫你诛杀公子你我都不意外，但小广陵这样成不了气候的妖怪却要留个活口，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聂秋鹰眼神沉了沉：“义父的事，我没有置喙的余地。”
绯离顿时大笑出声：“哈哈，好一条忠犬！聂秋鹰，我看你也不是心狠残忍之人，姑娘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罢。”
三、无心狐仙
他来自拔舌地狱，母亲是混沌初始便与天地同生的九尾狐妖，父亲是逍遥自在的九天仙人。他自知事起就知道自己为天地所不容。
他尚未出生，父亲已经被九天玄雷毁去真身，灭去元神，灰飞烟灭；母亲则被押在十八层地狱日日遭受磨难。他采撷地狱灵气长大，出生时就没有心脏。九尾狐妖为了救他只能用自己的元神珠代替心脏，保他不死。
鬼差见他无心，心有不忍，便自我开脱道：狐狸的儿子没有心，看起来木讷无情，哪里会为素未谋面的父母报仇雪恨。可怜仙妖相恋，到头来终成空。
他于是保住了小命，成为了被遗忘的生命。
他身上有母亲的千年道行，虽然不懂驱使，但无鬼敢欺。他流着一半仙族的血液，未出生便有了灵识。他在拔舌地狱长大，清楚自己的身世，知晓双亲的不幸。
百年前，他躲在幽暗处，看到了日思夜想的母亲。每过百年，她就要辗转到下一层地狱，周而复始，永不见天日。失去了元魂珠护体，她连维持人形都难。但出现在他眼前时，她永远是人类样貌的母亲。
他从来只敢远远地望着她，当她被鬼差押往受刑台，他就跟在后头。她长得很美，雪白的长发如雪般铺落，纵使脸色苍白，依然遮掩不住她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颜。他在母亲身后跟了百年，从来不敢靠近，不敢与她相认。他知道，不能让鬼差发现自己的眷念，不能枉费母亲的付出。
百年后，她辗转至下一层地狱，他泪眼模糊地追到两层地狱的交界处，看到她在踏入传送法阵的刹那精疲力竭地化为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她已经没有了传说中令人惊艳的九条尾巴，她趴伏在地上，似乎再也不会醒来。
那一刻，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地狱的长舌鬼告诉他，天界有一口不老仙泉，饮其水，常人可不老不死，妖类可飞升成仙。
他决定去寻那一眼泉水。
不老仙泉位于天宫深处，时刻有道行高深的天兵天将巡逻护卫，广陵一族世代镇守在泉眼周遭。
他在趟过奈河之后，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提着引魂灯，模样稚嫩，似乎等了他许久。
她说，自己是浇灌彼岸花的花侍，受人之托在此等他，要交给他一样东西。她将一朵怒放的不知名花朵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他手心，说；你要带着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遗失，他会护你周全。
他历经重重危难来到不老仙泉，在泉边，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怜他命苦，告诉他，除非用曼珠沙华的花蕊盛水，不然当泉水离开泉眼时便会干涸。而他手中握着的花，正是黄泉的曼珠沙华。
他取到泉水，奔回地狱，沿途认识他的鬼使却说：九尾狐妖已经用尽灵气，魂飞魄散。
他还尚未反应过来，手中的曼珠沙华却簌簌地颤抖起来。一团云雾从泉水中升腾而起，逐渐凝聚一具挺拔的男人身型。他张开双臂，明亮的光团源源不断地从云雾中心喷薄而出，迅速消散在阴暗冰冷的地狱中。片刻之后，他收回双手，静默地伫立在半空。
“父亲……”他喃喃道。
听到他的呼唤，人型云雾轻缓地移动着，最后弯下腰，安抚一般将手掌放在了他头顶，温柔地抚摸：“你母亲……是真的不在了……”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孩子，我已不愿苟活。我费尽力气逃出一魂一魄，只为再见她一面。然而我走不过奈何桥。如今，她真的是魂飞魄散，永不再见了。孩子，父亲对不起你……”
手中的曼珠沙华逐渐化为烟尘，随着地狱森冷的鬼风轻轻飘散。那烟雾也逐渐变淡，最后破碎成千万星点，四处飞溅而去。
朝夕之间，连最微弱的缱绻也烟消云散。他呆呆地看着那一旺仙泉跌落在地狱的尘土里，刹那间无数藤蔓拔地而起，盈盈光亮从藤蔓中生长出来，照亮了被阴冷和黑暗笼罩的地狱……